滴水藏海

雁门歌

发布时间:2018-06-02访问次数:128

他一生不曾自口中吐出过那两个字,但的确用一生,践行了这两个字。

——题记

一、

塞外的夜总是凄寒彻骨。

连绵的苍山在月色中只余得晦暗的轮廓,呜咽似泣的风鸣接连响起,身上战甲也不觉已覆了一层薄霜。

他轻呼一口气,呵出的浅白水雾似乎也能被冻结起。身后篝火堆还剩了几星光亮,有巡视声在这片大地上不间断地四起沉浮。号角悬在帐篷檐,悠悠几下晃荡,长戟锋刃折射出银白色的清冷月光。

一步,一步,一步,目光放远,随时警惕着或许会有的变故,脚下的城楼每夜都少不了这样的声响。由夏到冬,代代延续,城墙内壁上纵横纠缠的裂纹作为最好的见证者,也随之静默地看着无尽黄沙四起,岁月更替。

夜愈深。

城墙上他笔挺站立的身影,一如既往。

二、

辕车上旌旗伴尘沙飒飒作响,落日余晖中,营帐渐次亮起昏黄的光,一座座若凭空而出的蘑菇,长在这荒凉边关上,愈显悄怆。

夜色伴着此起彼伏的应和声而来,难得的热闹与人烟,连寒气似也消散不少。帐前篝火跳跃着,晃动的火光掩映了对面成堆盘膝而坐的人,透过飞扬着的火星子,那些面目也有些模糊起来。

他微醺,手指无意识地遍遍摩挲过袖中的物事,看那些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生死弟兄们,在喧闹着调侃闲谈。难得的放纵时光,聊的多是少年事家中事,哪家的酒最醇,哪家的姑娘好看,哪次行猎归来,马蹄急驰带出无限风发意气。想象中千百里之外的繁荣安稳,脸上不自觉洋溢的笑,都是期望都在言,闻道辽西无斗战,时时醉向酒家眠。他们在这里或白雪覆身,或奋力拼杀,为的不过是背后的家,在他们的天地里,有了家,便有了全天下。

三、

走回自己营帐的时候已是月挂中天了。帘外喧嚣渐渐淡下来,取代的是再熟悉不过的齐整脚步声。他被寒风唤醒头脑,袖中物终于取出。有些年头的檀木梳,繁复的花纹也看不大清了,只依稀还能寻到昔日精妙的模样,愈显风霜的莹润暗泽,倾诉了它如何日复一日地被抚摸。

他第一次见到这把梳子时,年纪并不大。在母亲层层展开的妆盒中,单独躺在最上一格,古朴的气息迥然不同于下方那些流光溢彩的珠翠。檀木香随着幽幽梳起的发香散开在整个室内,他在旁看母亲一点点上妆,理衣,平日素淡无奇的提灯也换上红纱罩。母亲执了灯,拉起他,眉宇间有掩不住的喜色,又带上一丝担忧,跨过重重门槛,等在日日守望的门口。

一次又一次。年年秋风吹夏月走,便吹来他如新生的青竹,挺拔着面对无可推卸的风霜,也吹来母亲鬓边乌发添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,更吹得倚门等候的人变成一道身影,吹得策马而回的人,一大一小紧紧相随,眉目中有相似的坚毅。

最后一次能在母亲的妆盒中看到它时,它依旧精美,但其上斑驳的泪痕,道明这一回,檀木梳与女主人,皆未等来盼望的人。

浓墨般天幕下缓缓行走的是他很熟悉的,父亲的战马,马背上身影,却是横负,母亲手中的红提灯突然耀得他眼睛生疼。他看母亲缄默着脱去华服,内里同样准备过多次的缟素,终究是在此时露出。

马革裹尸,一日荣归,守望两字所背负的,从来不仅仅是生命。

及冠那年,他订亲,檀木梳经母亲交到他手。是陌上花好,莺语啁啾的春光节气,再送至未过门的妻子,最后仍辗转置于他怀中。堤岸柳舞缠绵,还记得一树杏花香盈袖,一声清婉坚定的“我等你”。

未来及轻抒一口气,帐外陡然响起的锋利号角声已将一切回忆击得支离破碎。

四、

数日僵持苦战。

漫肆无涯的阴郁气息布满每一寸角落。

脚下的一尘一土,皆数被染上瑰丽的血红,似乎凝固了时间,汇聚了黑暗。处处是深浅不一的阴森血块,像朱门内歌女妆容后浓到欲滴的胭脂颊,像拼死杀敌战士们怒睁欲裂的瞳下血丝,无尽蔓延开来的色泽,将整个天地吸入,不停的循环往复,旋转、扭曲、深入,直至尽头。

对面敌军正步步逼近,压迫的气势使人几欲窒息。

紧握长矛,已有些许血迹由虎口震出。看着面前厮杀,血甲群现,道道白光挥舞过,便有多少条生命与这个世界告别。他狠厉地敛下双眸。

忽而如又回到了那年,初征沙场的他站在父亲一旁,身后是恒山连亘不绝的巍峨,道道硝烟冲天,面前是马蹄扬沙、烟云压地。败马号鸣向天悲,鸟鸢啄肠上枯枝,残酷的景象展现在他眼前。

“告诉我,你看见了什么?”父亲严厉低沉的声音响起,铁甲射出冷冷光泽。在千军万马前,如一座不倒的丰碑,沉默但坚定。

他抿紧唇,手背在身后,有轻微几丝颤抖说血,尸体。

“除此之外呢?”父亲转过身来,可透人内心的目光直射来,雄浑厚重的语声像隔了几段时光的距离。他握拳,努力平复心中澎湃,不语。

“你要始终记得,你站在这里,代表的远不止是你自己。每一个久经沙场的人背后,都有不下于十个人的生命与他连在一起,是亲人、是并肩作战过已先离去的同伴。所以,只有牢记你所背负,你们所背负的是什么,才有继续行走在这天地间的资格。

父亲远望尘烟滚滚,背影承接了天与地。胜山雄壮,胜剑锋利。

“家国天下,是古今武者将军都要作出的取舍。一个男人,此生要守护的,一是脚下的土地,一是身后的人。因此,你要看见的,是内心深处必须拼死护下的东西。国若不存,家将不存,人亦不存。唯有牢记你的使命,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才会长随不灭,每一次战后,才能气不尽、力不竭,每一场战争都不会违背最初的心意。

那时的他尚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话,只在父亲离他而去后,一次次独自率军踏上沙场时,这些话方渐渐融进了骨血里,缠绕成不可分离的姿态。

直至后来,他才明白,在他尚还懵懂不知所为的时候,父亲早已做好取舍,做好抉择,将自己的一生看得如此通透清晰。

现在,正是他拼却全力守护的时候。

五、

有渐渐清晰的铿锵之声自耳边响起。

双手一翻一折,他夺过身侧刺来的长戟,趁势翻身上马,仅一晃眼,便利落之至的向前冲行,马背上劲风呼啸而过。

此时己方士气已然大落,不断后延的兵阵,隐隐现出杂乱慌张之势。他聆听着大地的心跳,和着暗暗涌出的杀伐之气, 眉宇间战意,已如利剑,烁烁激荡。心底奏响悲鸣之调,含了他的情,隐了他的愤,囊括了他将埋下的骨和血以及曾经无尽的泪与怨。

狼烟燧,尽成灰,迢迢万里战曾闻

剑长鸣,横戟引,鼓声遥递烽火沉

守的是国,献的是家,护的是此生誓死不弃的人。这脚下的土地,一分一寸上,都有他们最珍视的东西,为之可拼却生死,甘焚血化尸。

在一个身影势不可挡冲前奋行的同时,忽然暴涨的力量也被散播,以雄浑的气势蔓延开来。节节后退的队伍,忽有如神助,形势开始改变。

他们都明白,每一个在这里活下来的人,都有着那样惨烈的记忆,每一个他们背后,都有一个家的殷殷期盼,所以不可退。

在搏杀中,在飞扬的热血中,在刀戟化过的道道银光中,全然忘了所有后,就仗着心中一股不可倒下的气劲支撑。

马蹄深陷入黄沙又重新扬起。

风中遍布了死亡气息,天边若鲜血染就,满目疮痍的战场里,条条生命定格成永恒。复杂而奇异的情感翻腾,战下去,战下去,嘶哑的声音不断自心底怒吼。

凌空而来的尖锐声直直对准了他,他跃马闪过,破空声却铮铮不绝,羽箭尾翎毛轻颤,箭头银泽一闪而过。

虽曾听到那些坟边的啼哭,由耳入心。但既愿马上驰骋,视死如归,便选一生叱咤英魂浩,横刀之处为吾家。

血色残阳缓缓西沉。

背后劲风袭至其身时,他并未感到太多的痛,只是自怀中跌落的木梳旁,有几缕血迹干涸。下一刻,他从马上落地。

缓缓抬首,他恍若又见自己站在了父亲面前。为着什么而守而战,未必有个确切答案。或许代代所求相同,是河清海晏,又或许每个人心里总有自己无比珍视的东西与人,但无论如何,守望本身,就是一件值得的事。愿以吾身为刃,退敌三分。哪怕烽烟无尽,哪怕沙场无休,哪怕前尘旧梦盛名荣绩都因着遗忘而化为一纸空谈,这世间仍会有断不开的牵念,让他们记得,让他们守望。

他轻呼出一口气,嘴角稍扬,目光远远投开到某个地方,像是看到了什么。

看到的是什么?还能是什么?

是边关硝烟不起,是中原锦绣河山,是那年青草蹄上发,是那年回眸黡如花,是风过雷惊云霆蔽,看过红尘,又一轮。

后来再翻史册,寥寥数字毋记名姓,雁门关皑皑白雪覆盖的城墙角下,就掩少年将军乌衣血甲,也掩了背后代代柔肠坚韧,素服红纱。

  

长空苍苍,易水汤汤,昔我英魂,逝彼不忘。

风间落雪,板上残霜,昔我同袍,遗骨留香。

六、

伴着寒霜悄降,已是莽莽苍苍起了雾。

庵堂里青灯长明,古佛端坐,蒲团上的身影纤柔,口中尚在祝颂,世间纷扰在这里仿佛被洗涤尽净。

月色渐起,银白清辉洒在片片翠叶上。有风携天光而来,似夹杂了飞沙铁马铮铮鸣响,窗外西角一株君子兰轻微摇曳,姿态一如檀木梳递交时的含羞悸动。

“又要走了呀?”

“嗯。”

“不想归家吗?”

“想的。”

“冷不冷?”

“冷。”

“苦不苦?

嗯。”

“那为何不退?”

“我还站在这里,就不会退。然后……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然后我在这里,背后就有更大的希望是岁岁长安。这是我的……”

泪水无故肆流于清丽面庞,喃喃低语淹没在夜的幽远中。

“这是你的信仰,与坚持。”

  

     此生欲筑清平梦,寒夜恍惊梦清平。